宝贝
作者:刘清连
晌午的村庄里,给人眼前蒙上一层薄薄带汽的滤镜,明晃晃的却让人看不真切,还有些扭曲。
“妈,我要去村头找二贵他们!”小苏儿急匆匆卷起皱巴巴的裤脚就要出门,就感觉一边耳朵被人扯了上去。
“你要命哇,这么毒的天鞋也不穿!”小苏儿看了眼那双鞋边儿早已冒刺儿的草鞋,瘪了瘪嘴“好好好!妈,我穿!”一边水溜儿地躲开。
“对了,离村头那牛老头家远点,别沾了晦气回来。”
牛老头是村里极神秘的人物。据女人们说,他是中年失去了唯一的儿子,儿子是失足落井,至此便常年关着自己守着院里那井度日。在男人们那里,他便是一事无成留不住媳妇的废人。总之村里人人都对他有些印象,但小苏儿从未见过他的真面目,不过也没什么关系,毕竟也没人愿意见着他。
小苏儿这样想着,便看到不远处二贵他们在一堵黄墙后围成一团,走近了些也只见那四五张小嘴在那咂吧咂吧,却听不真切。
“你们聊什么呢,带我一个!”
二贵忙把小苏儿的嘴捂上“你小声点儿,可别让牛老头听到咯。”
原来黄墙里的便是牛老头的屋。屋子快要被一棵树遮盖住大半,却也掩不住那墙土的破败,一片一片粘连却又像要坠下。小苏儿只紧抓着墙的一角怔怔望着,那屋子像是要把他吸进去了。
“哼,他才没那胆量呢。”小苏儿知道,这是来自大贵的挑衅,明显得就像他只瞥了一眼自己的草鞋,但这些时刻就像被什么拖得漫长。
“我怎么不敢!”“好!那你把牛老头的屋子砸开,去看看他整日在里面做什么。”一边说着,大贵很快就把一把石子塞进了小苏儿的掌心,还有些黏糊,湿漉漉的。
小苏儿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近了那扇旧得透粉的门,也许是在树荫下,他发现眼前的一切反而变得越发真切,窗边的斑驳,门边的绿苔还有风一吹就要散的门联。
他沉甸甸地走上前去,手里的石子变得越加黏湿,他只轻轻地叩了三下。迎来的是死一般的静默,忽地“吱嘎”一声沉响,小苏儿透过那细缝只见那双如镶嵌着深深木纹的枯木一般的眼睛在望着他的时候像是长出了新芽,只一瞬,又黯淡了下去,门就又要关上。
小苏儿慌忙将手伸进门缝,“啊!好疼!牛爷爷,我真有事找您老!”
不一会儿,小苏儿耳边传来一声无奈的轻叹,“哎,你进来吧。”
墙边一群孩子愣愣地望着那小小的身影就这样进了牛老头的屋子,那门虚掩着,只能看见那门缝里夹杂着阳光的虚浮的尘土,像是在洗刷着这个老旧的房子。黄沉沉的墙边,一个个圆乎乎的脑袋叠罗汉般露出来。时间如细流般从孩子们熟睡中轻颤的睫毛中隙过,一个小面团子般圆乎的孩子蹲在小伙伴的身旁用石块百无聊赖地在地上涂画。
“小苏儿!你出来啦!”揉着惺松的睡眼,二贵“腾”地跳起来挂在小苏儿的身上。其他小团子也在这声响中逐渐醒过来,“小苏儿,你好厉害!牛老头没对你做什么吧?”小苏儿轻轻摇了摇头,“喏,你们分吧。”小苏儿掏出一小把的糖果,彩色的糖纸在阳光的下显得光丽绚烂,像一块块宝石,瞬间吸引了所有孩子的注意力。“哇!好甜!”孩子们的心情都雀跃起来,唯有小苏儿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你别是被牛老头吓傻了,什么也没看清吧。”大贵摸了摸鼻子,两眼直盯着小苏儿。
“我,我看到了!我看到了牛爷爷在井边守着他的宝贝!”
绯红色的晚霞洒在孩子们回家的路上,袅袅炊烟升起又飘散。小苏儿还没进门,便知道贵婶又找到家里来了,那声音总是尖利得如石头刮过盘子,实在难以忽视。
“说吧,你下午去哪了。”小苏儿只瞧见那一桌饭菜旁还立着一个晃眼的鸡毛掸子,“哎呀!苏妈,你这是做什么,有什么事让孩子吃完饭再说。”还未等小苏儿回答,贵婶抢先开口,只是那说话调子比通往山顶的路还曲折。
“我今天非要打死这逆子不可!”坐在饭桌正中间的男人听见这话反而攥起了掸子就要往小苏儿身上抽,毕竟当家的在外人面前总得显出自己的严正。
“你这猴孩儿!还不说!为什么去沾那晦气!贵婶都跟我们说了!”苏妈一把夺过男人手里的掸子,用手就乱拍在小苏儿身上,一下唬住了男人,却是虚势。
“妈!别打了,我说我说!”
“说!不可隐瞒!”小苏儿心领神会。“我是进了牛爷爷的屋,我知道了他为什么就待在家里不出门。”
“哼,小苏儿,你可不要为了敷衍爹妈就胡扯啊。”贵婶挑了挑嘴角,眼角眉毛也要跃到天上去了。
“我没有!二贵他们也知道的,牛爷爷整日坐在井边守着他的宝贝呢。”三个大人没再说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是苏妈干干地笑了一声,“小孩子的话哪作数的,行了,先吃饭。”小苏儿发现这话像是神丹妙药般,竟生生消了自己一顿皮肉之苦。
往后的几天,小苏儿发现爹妈像是全然忘了追究,只口不提。不过贵婶来的次数倒是多了,从两三天来一次变成了日日都来,比村里打鸣的公鸡都要准时。渐渐地,来小苏儿家里的人越来越多,叽叽喳喳也不知道在聊些什么。
这几日,整个村庄变得愈加滚烫。特别是一到了正午,那挂在天上的仿佛不是太阳而是一团火焰,烧着人们的心,让大家也变得躁动不安。
贵婶身上的红绿花衣黏成一团挂在那圆润的后背,她边急躁地挠挠边认真地从一堆大小不一的鸡蛋里挑出那个头较小的放进一个小篮框里。
贵叔瞧了这场景,吐出一口烟圈儿调笑道:“孩他妈,我看你这架势倒是跟大贵二贵的教书先生有得一拼啊。”二贵听了,觉得极为形象,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
大贵猛地拍了一下二贵的头:“你傻我妈可不傻,就那老头,哼。”贵婶忽然来劲儿了,“还是大儿懂得疼人呐!我是不如那大爷命,村主任嘞!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儿全都得靠我操心。”,接着又给了二贵一个眼刀,父子俩大眼瞪小眼,瞬间没话了。
这天一大早,二贵急匆匆赶来摇醒了梦中的小苏儿,“小苏儿!我爹妈跟你爹妈都往牛老头家去了,村里好多人都去了!快跟我去瞧瞧!”
小苏儿被二贵急匆匆地拽着来到了那黄墙边,其他几个孩子也早就到了。圆滚滚的脑袋小心翼翼地探出一些,他们瞧见牛老头寂寞的院子里密密麻麻挤满了人,有的是你爹妈,有的是我爹妈,有的是你二婶,有的是我大伯。提一小篮鸡蛋的最多,送蔬菜的也不少,也有随手提了两个瓜大剌剌站着的,大家紧盯着那扇透粉的门你提一嘴我回两句的,但一时也没有人上去敲门。
“小苏儿你看,好热闹啊!”二贵兴奋地摇着小苏儿的手臂,扭头却看见小苏儿整个人像失了魂。
“这老头真是好运,这么多东西都够他吃上好一阵了。”大贵轻飘飘地来了一句。
“你们这帮人有啥好怕的,我来!”
闹哄哄的人群突然安静下来,只见贵婶扭着硕腰上去拍了三下,扯着嗓子大喊:“牛老头!我们来看你了!开下门吧!”那扇脆弱的门连带着所有人的心都被震得摇晃起来……
‘吱呀’就在贵婶的手又要落下之际,却突然被似从远方而来的沉闷打断,回荡在村中的每一处。
是那双眼睛!透过细缝,小苏儿一下就认出了,那双眼睛似是被洗刷暴晒了无数次铺满了皱纹的旧布,中间缀了一个掉色了的黑圆。
“哎哟!牛老头,你可算乐意见我们了!我们呀,可都带了些宝贝来看你呢!”说着,贵婶还特意把手中的鸡蛋提上来挤在那窄小的门缝外,眼睛都笑成了一把弯弯的镰刀。
“是啊是啊,我们村大家伙来瞧瞧您嘞”贵叔连忙上前搭腔,还正了正身子。
等来的却是死水一般的沉寂。这时提着两个瓜的蓝汗衫男人一下到了门前,“你这老头,好不容易来看你一趟还摆什么谱子!还不请大家进去!”,男人的肩顶得门上刻了一个汗淋淋的印子。只见那门似有要大开的迹象,台阶下的心也按不下了,一下都蜂拥而上。大家争着挤着,忽然一个鸡蛋砸在那门上。片刻间,那青色的菜叶,黄色的瓜,白色的鸡蛋,透明的汗液争先恐后地砸啊,是啊,原来这些宝贝本来就是用来开门的,怎么用又有什么穷讲究呢。
“滚!你们都滚!”老人颤抖得剧烈的嘶哑声终于从屋里传出,却像水珠淹没在汹涌的大海里。
木门像是要破裂开来,吱吱呀呀地响个不停。所有人都疯了一般地挤,你退了我前,我又再把你撞开。没有人再能注意到门前不知何时窜出双小手死死地把着两个圆环要把门往外合。
“村主任!贵婶!你们这是干嘛呢!”顿时,躁动的热锅冷却下来,众多双眼睛都在寻找着什么。大家还是第一次见到贵婶的落魄样,头发都散落着,衣服歪向一边,还沾了淡黄色的蛋液,手臂上挂着黄黄绿绿的烂菜叶,这样新奇的场面惹得不少人咯咯笑了起来。贵叔这才想起自己这当官的身份,忙把贵婶的衣服提溜正了,捋了捋皱得像酸菜的衣角。
到了这时人们才发现原来门口站着一群孩子,他们的脸涨红涨红的。孩子们的眼睛还在盯着这群刚刚闹得不可开交的大人,明明是像泉水一般清澈的眼睛,却让他们感觉在遭受最严酷的审判。
贵婶回头一看才发现那门已经严严实实地关上了,越看越是恼火:“哼!真是不识好歹的东西,我们好心来看他这晦气人,他倒好,不仅不领情,还要把人全都往外赶。谁信他没在屋里藏着什么宝贝,守着呗老不死的!”说完还嫌不够泄愤,突然瞥到了不知何时站在门边的二贵,孩子慌乱地低下头还藏起了小手。顿时贵婶蓬乱的头发似燃起来的火焰。
“你来这做什么,丢人现眼的东西!”对着二贵的耳朵就狠狠揪了上去,一边骂一边往外急匆匆地走,贵叔见势连忙赶了上去,随意往后摆了摆手:“大家散了,散了啊!”
“是啊,这人真的是无可救药,我们还带了礼来,成什么样子!”村里的男人女人们七嘴八舌地接着这样的话,又无可奈何地离去。
太阳渐渐落幕,昏黄的光笼罩着村庄,晕染着这一座房屋,也晕染着那一座房屋,一切又回归往常。小苏儿从角落里钻出来,手心里还攥着一片彩色的糖纸,怔怔望着地上一片狼藉许久。他知道,那扇门不会再向谁打开,他仿佛又穿过那扇门,再次踏入那个暗不见天日的屋子……
那一个佝偻寂寞的背影就蹲守在一个井边,像是一座古老的钟,多少时光流逝,他也只是死静地呆在那,只等来陈旧。手里是一个方方正正的木盒,上面还贴着一张晕得发黄的孩童相片,是这屋子里最亮堂干净的东西。他没有说谎,老人告诉他,他就这样守着他的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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