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流放地
作者:陈泽涵
一
我来到了普桑尔。
这个新时代第一个被流放者,来到了新时代仅存的流放地。
夏天,阳光很辣,尤其是这个文明边缘的地方,荒漠的原始摇篮里一片焦热,连空气也融化。
我看见了风滚草。
普桑尔镇不年轻,但外人不来,只有被流放的人——倒也不是犯了什么罪,只是失去了自己的意义。但是,在这个意义的王国,失去意义就是错误。
小镇已经出现在视线里,路不长,但也不短,这足够我放空所有的思想,用一片空白的过去来迎接新的命运。
在进入镇子的路口,我就这么站着,形形色色的人群里将要多了个乏味的男人。普桑尔的工业未曾萌芽,可用以农事的土壤也寥寥,不过接受着外来的物质,却也不至于过分贫乏——勉强活着。
这个镇子是这个时代的真空,普桑尔的人们就屹立于此,他们都一无所有、不——我们都一无所有。
二
“来杯什么?”柜台后,亚麻色皮肤的老头这么问着。
他看着有点邋遢,却一遍遍地把手里的瓷杯擦得锃亮,似捧了雪。
没想过这里居然会有咖啡馆,但是挺冷清,不算小的店面里也没几个人。
“有什么?”我问。
夕阳斜穿过橱窗,我恰好被笼罩,微微转头,就是被云红却的半边天,街道一角拥挤的建筑成了一体的托盘,道路仿佛就是伤痕。
“普桑尔咖啡、浓缩咖啡、还有一种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的黑咖啡,你可以叫它谜团,”一边说着,老头指了指他左侧,“盐、糖、醋、奶油,那边就有,不收费,自己加。”
为什么会有醋……
“那就普桑尔咖啡吧。”
正好,试试当地的特色。
“一先令两便士。”
我掏出了两枚一先令的银币。
银币很新,但其实是早被淘汰的东西,只在普桑尔流通。货币来源于外界,用的都是一些边角料,毕竟普桑尔可说是与世隔绝,维持这里脆弱的经济,也花不了几个子儿,还尽了人道主义。
老头找给我五枚铜币,一枚十便士的,四枚二便士的。
随着月色翻身,残阳披上黑一般的马铠,夜就将镇子当马灯点亮。老头向我搭话了。
“嘿,小伙儿,你是刚来的吧。”
“嗯,是。”
“你又是怎么来的?”
“我曾是个律师,我过去无数次凝望法律之外。那一片蛮荒中恣意生长的一切,正义或是邪恶,它们翻起的肮脏,使我彻底沦陷于迷茫,”我说,“我实在不懂我所见过一切了,莫非律师的天职,便是为铁律与权威作辩?”
“嘿,”老头笑出了满口黄牙,“这就遭不住了?”
“反正,我到都到了这里,”我抓了抓头发,“已经无所谓了。”
“是心如死灰啊!”老头大笑。
“那么,您呢?”
“我?我是数学界的毒瘤,就这么简单。”老头耸了耸肩。
“什么意思?”
“你的咖啡。”老头推过来一碗咖啡。
“谢谢。”我轻轻抿了一口,有点烫,苦涩。
“没什么意思,我就是提出了个没什么用的什么不完备定理,” 老头说,“然后被整个数学界否定,那帮东西怎么想我可不管,但是我出不了头,我就死心啦。”
“您不也一样。”
“所以我也笑我自己,”老头笑,“还有更好笑的是,那帮子否定我的家伙里,有些人比我先到了这里。”
说完,他哈哈大笑。我就看着他笑,店里仅有的几个顾客没有反应,好像见怪不怪了。
老头越笑越大声,跟疯了一样。
“他们说我强奸了数学!”他说。
三
旅馆。
走进来,光线昏暗,楼梯与柜台之间有点逼仄,前边的短廊后挺吵闹。柜台内的女人正修着一只表,她背后的墙上挂满了钟。
其实普桑尔有太多闲置的房屋,我的住处早已分配好,来这里无非图个新鲜。
听见我来,她扶了扶金丝框的眼镜,头也没抬,说:
“一个晚上六先令。”
“抱歉,小姐,我不住宿,”我打消了原本的想法,扭头看向短廊,“我想去凑个热闹,收费吗?”
“免费。”
“好的,谢谢。”
“你要点小食吗?”她完成了手头的活计,随手把怀表盖一盒,放置桌上,又把菜单推倒我的面前,“这是菜单。”
“请给我来一份炸鱼薯条。”
“一先令二便士。”
我穿越短廊迈入嘈杂,酒精与油炸物的气味弥散空气,对面的落地窗,山脉连绵的剪影,繁星因由室内的昏暗而明晰,零落一地,似乎从未与世隔绝。
我坐到角落,看觥筹交错,人们各自攀谈,醉醺醺地笑着醉醺醺的往事。
如同耳鸣,我听不清所有的声音,向着外面,向外面连绵的远山伸出手,什么也没有,却又仿佛有种莫名的触感,遗憾的是,只是错觉。
“你的炸鱼薯条。”老板娘的声音把我拉回了现实。
“嗯,谢谢。”
薯条很香很脆,实在不匹这片僻壤,但转念一想,在这里的谁不曾是达人,可达人不认命。
没有蘸酱,但已经充满味蕾,再多的味道便是画蛇添足。我好像看见被牙齿碾碎的薯条,稀散了满天。
一根、一根、又一根……同时手指在薯条不平的表面摩挲,像在抚着未知的盲文。
有人坐在了我的旁边。
“新来的?”是老板娘。
我回过头,她的面貌很年轻,又不乏成熟妩媚。其实按时间算,她最起码三十四了。
“是。”
“看开点儿,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知道。不过,您不用照管前台了吗?”
“这个点该来的都来了,还能有什么人?”
“也是。”
“为什么进来的?”
“我曾是个律师——”
“哦,知道了,”她的脸上浮现一抹追忆,“你们这种人啊,最是死脑筋。”
“你又是怎么来的?”
“我?我是这个世界最后一位公主。”
我看着她。
“怎么,不像?”她笑了一声,食指盘弄着发丝,眼镜里天蓝的湖面荡漾情绪。
她有着一头金发,她的头发反射昏暗的光线,如同古老的黄金工艺品,方才自地下睁眼,朦胧,微微闪光。
“我们家啊,都长着会在太阳底下发光的头发。”她的笑容敛成了微笑,端庄却苦涩,两腮透着落寞。
我以为下雪了,毫无预兆的。
四
早上醒来,没有梦,清晨的风很闷热。
和往常每一次睁眼没有太多区别,除了床有些硬。
天花板映入眼帘,起身后就是挂画,画上山与日暮,印象派的风格。
在这个世界,印象派古老甚于写实,早在数千年前,就有大师绘下了瑰丽的异彩星空,那正是他所触摸到的景象。
宇宙万物,都有其独特的盲文,通过“触摸”这些盲文,人们可以感受到其中的“美”与“意义”。
但是,唯有感受到自身意义的人才能触碰到意义的盲文。就已知论,失去意义者将永远失去抚摸世界盲文的资格,并且这种“病灶”存在一定的传染性,会夺走周围人对盲文的触感。
最初的流放地就因此而来,来放逐这些“害虫”。人类总是这样,最不吝啬美,却也最吝啬美。
“害虫”们为人所厌弃,没有人愿意接近,最开始,被杀死的远多于被驱逐的。
一直到“大国王”触摸到国家的盲文,提出旧人文主义,这种情况才有所改善——但也就是把他们赶到一起,任其自生自灭。
杯口为嘴唇带来一丝凉意,水流淌过舌苔,在喉头上下间融化成血,响动心脏。
我曾从水中感受到万物,也曾从万物中找到一个人,她的唾液里,星辰返老还童。
耳边悠扬的提琴,邻居的报晓,也许他曾与这个房子的前任对饮,乐音传画,画笔写声。
这房子的前任是个画家,自杀了。不过内里家居齐全,我也不用再添置什么,便安然接受了这一分配。画家生前或许是个浪漫的先生,处处不对称的布局,又恰有一份和谐,与屋内用作装饰的挂画甚至花草浑然一体,简直巧夺天工。
也正好,屋内有一架钢琴,希望邻居不要介意我擅自献丑。
我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世界。
邻居就在隔壁,他用乐声告诉我,他不是被流放,而是被遗忘。
阳光覆盖了所有,带不来什么,也带不去什么,没有什么会被铭记。
五
普桑尔当然不热闹,甚至说是有点冷清。
街边,他像个雕塑,黑色的宽檐帽下,目光焦点似一无所有,可他凝望。
“你怎么进来的?”他突然出声。
“我?”我愣了一下。
“是。”他瞟了我一眼。
“我是个律师……”
“我知道了。”
“那您呢?”
“我从来都没有失去意义。”他死死盯着不知何处。
“那为什么……”
“你猜的到的,”他说,“我被传染了。”
“您在看什么?”
“我在看过去。”
“过去?”
“是的。”
“那您看到了什么?”
“我看见,什么都有意义,什么都没有意义——想象一下,一个所有人都无法触碰宇宙盲文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这里不就——”
“不,不一样的。事实上,应该和外面没什么区别。”
“没什么区别?”
“是,事实上盲文本身是一个相当模糊的存在,其所指与能指皆不明确。同一事物,不同人来触摸会感受到不同的意义,甚至同一事物同一个人,在不同时间触摸的感受也有所不同。换句话说,不够客观。
此外,纵观历史,盲文的存在对时代的发展起到的作用其实相当有限,可以说,没有它我们也能走到今天的地步,甚至发展速度还要更快。
你不觉得,它像个教条吗?它说什么是美,我们就必须觉得什么是美,这就是在强奸我们的审美。活在教条下的人生,真的有意义吗?就像过去农奴的日复一日。就像今天——哦,我那个年代——烂透了的政府。
浪费文明与智慧、受本能与外界轻易支配的人,过得真的有意义吗?又说得清什么是意义吗?”
“呃……我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没有人知道。意义本身就是一个主观的概念。正因如此,那些盲文才令人作呕。
因为一时失意,一时消沉,些许自我否定,就直接否定了我们所有的意义。
这是死物的权柄,却为活人奉如圭臬。”
“所以……”
“所以,不是我们与世隔绝,而是他们、外面的人,与世隔绝。”
“你是说,我们才是自由的?”
“如果你说身躯,我们并不自由,可如果你说思想,我们无疑更加自由。”
“既然这样,那我们是不是有责任,解开他们的枷锁?”
“不,”他摇摇头,“我们并没有这个责任,只不过能做并且想做,那就可以去做,仅此而已。对我来说,这种事情更像一场交易,我送他们思想的解放,他们还我身体的自由,很公平。”
“那样,流放地就不必存在了。您说,流放地的消失,会不会是人类迈向公正与平等的一大步?”
“那是自然的。”
交谈的时候,他一直没有看我,还是盯着前边什么也没有。
他还是在看过去,而我还在昨天。
(作者班级:23级中文2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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