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冰莹雪境
作者:陈泽涵
我们披着斗篷,于雪地上一浅一深地走着,在这白色的世界,朦胧的蚁蝼们留下转瞬即逝的印痕。我们如朝圣的信徒,沿循着心中之圣的足迹行进。不过,我们朝拜的并非圣人,亦非某一圣地,乃是神迹般的现象——超凡应许之地。
自从诸神的时代过去,光辉神圣的岁月落幕,神话远去,超凡匿迹,哪怕是太古的神明种,也难以在这样的世界里展现太多神异——超凡应许之地例外,这里是超凡者的乐园,是孕育奇迹的神迹。
相比起长生种们的不甚在意,短寿的人类更执着于对这种奇幻力量的追求。于是一个个掌握着魔鬼般技法的人,追逐着神迹,同候鸟一般,绕过世界一圈又一圈。而自从魔术之王横空出世,他们便有了一个统一的称呼——魔术家。不过,魔术家们更喜欢自称为“谦卑的魔法艺术家”。又因其鞋履践踏过每一寸土地,也有人称之为,旅法师。
在五千米海拔的冷风中,旅法师们围着篝火,谈笑甚欢。现在,大胡子正向我们讲述他的冒险:
“那是在一个早晨,海面之上,风平浪静,‘白王号’小心翼翼地穿越千礁,而我在甲板上瞭望。突然——我发现远方的一块礁石上,有塞壬盘尾而坐,还未及我发出警告,海妖那美妙却又致命的歌声已然传来,我只顾得上捂住自己的双耳。回视身后,我的同伴,那些原本精明且狡猾的水手,此刻只癫狂乱舞,犹如异教的邪徒。所幸,我还是清醒的。我用棉花堵住耳朵,拔出刀剑,踩踏海浪,无视了海妖魅惑的面庞,将其枭首。就这样,又一次的危机便解决了。”
大胡子自称是三百年前黑铁时代的探险家,最早一批登上新大陆的航海家。他常常吹嘘他的“辉煌”经历,与我们述说他的冒险故事。当然,其中的夸张成分也多到令人发指。
“海妖的歌声不是直刺灵魂吗?仅仅堵住耳朵怎么会有用?”有人质疑说。
“海妖其实长得很丑,并且躯体健壮,可是有着‘亚龙’之称。” 有人附和开口。
“对,但它的肉质挺好,尤其是它的脸颊肉,味道鲜美,以生吃为上佳。”
“类人生物你也下得去嘴?”
“这有什么,多活几年你就懂了。”
众人七嘴八舌,大胡子则照例发了怒,面红耳赤,吹胡子瞪眼,有人为了配合他,挥手在星浅云淡的夜空上抹出一道血红的极光,时不时还抖动几下,惹得众人笑得更欢。
我们继续行进,飘忽过千年的坚冰。风愈发大,眼前唯有笼盖四野的雪。仿佛冻结了般,时间也变得缓慢。
我们走过了三个日月,抵达了贝克默斯湖畔。今夜星夜,万里无云,繁星高悬,有星河一道斜斜划落,像是天的伤痕,而这伤痕中,无数奇幻多彩的璀璨水晶。镜一般的冰湖间,亦有着如此一般无二的星空。
萤火虫随着超凡的重临而醒来,万万光点于是半空飞舞,露出了镜湖之下,久远过去的亘古不朽的宫殿。宏伟的廊柱前,身形闪烁于似梦非梦间的银白巨龙悄然睁眼。它警告似的瞥了我们一眼,又继续酣睡。
那头银龙许久之前便看守着这里,一直到现在。谁也不知道那宫殿里有什么,它又为何而守候。有人说,那不是宫殿,那是某位神明的墓葬,而那头龙……它只是在等待它的神醒来。诸神真的还能归来吗?我对此一直抱有疑问。况且,千万年守着一个很可能不会再醒来的存在,为此如在监牢,未免也过于可悲。不过,以我的想法去揣测它的意志、质疑它的坚守,这才是真正的可笑。
有人吟唱着古老的歌谣,一具冰棺从雪中浮起,大家已经开始兴奋地开盘下注。
棺里的是老头。十年前,那时我刚加入旅法师的队伍不久,我们正踏过这一片雪原。路上老头摔了一跤,奄奄一息,他让我们用马铃薯砌的棺材将他的尸体封装,等下一次我们再经过这里,他会让我们见证一场奇迹。然而凭空造物的术式过于繁琐,懒惰的旅法师们干脆给他变了个冰棺凑合。
“Surprise!”老头掀棺而起,放声大笑,顿时有人欢呼,有人懊恼。当然,那些赌老头复活不了的也不过是玩笑,虽然涉及时空变化的魔法总是极其深奥,但没人会真的相信老人做不到。毕竟,他可是魔导师,是“狂妄之人”。
与魔术之王同一个时代,就注定了光芒黯淡,但有、也唯有一个人,他在那个时代,作出了完全不下于魔术之王的成就。也许其名号不如魔术之王光辉灿烂,但他所提出的魔法泡沫理论,完全推翻了过去万载以粒子论为根基的巫术体系,让魔法真正地名副其实。尔乃尊曰,魔导师。
老头曾经大概与魔术之王交好。他总是跟我们讲述那位传奇的琐事。譬如,魔术之王是某位从诸神时代活下来的巫王与凡人女子的私生子,又或一些添油加醋的桃色传闻。当然,与那位魔术之王、屠龙者、倨傲王子的一系列称号相比,这些事情也不过粉尘。
“罗德呢?”老头环视了一圈,问。
“他说他累了,就在一个远东的岛国留下了。”有人回答。
“他?”老头诧异,“他也静的下来?”
“那地方以从事某个特殊行业的女郎而闻名。”
“那家伙,老牛吃嫩草,也不怕散架了。”老头嗤笑。
“他还带了几瓶魔药。”有人笑着调侃,众人顿时哄堂大笑。
月余时光流去,我们已穿越了冰川,到了极北的荒原。现在,我们正在一处荒原人的村庄歇脚。他们世代在这个僻静的地方生活,世世代代不同的人,世世代代相似的轨迹,他们远离世界的中心,几乎与世隔绝,浑然不知外界时代的剧变。不过,对于我们这些闲游至此的异乡人,他们倒是出奇的友善。
目镜、怀表、猎枪、手电筒;魔术、飞毯、星盘、祈星术……旅法师为这里带来了诸多他们所未曾见的新奇乃至神奇事物,引爆了此地百岁未改之认知,哪怕他们难以接受,但萌芽也已然种下,他们终会被推动着并入世界的齿轮。
绚烂的烟花在这片宁静了千年的天空下彻响,将此处的夜给照亮,如同白昼。男孩嚷嚷着要加入我们的行列,我们只是笑着拒绝了。我在他身上看到了我曾经的样子,那年我抛下一切、背井离乡,加入了旅法师的队伍。男孩十三四岁,还是充满幻想的年纪,而当初的我是在十八岁。倘若日后再见,他已经认清了自己的欲望,那便是随他了。
旅法师的传承并不依托于学院,也并非以师徒的形式。更多的,还是像亵渎之人的商队,路过每一处烟火,带来别样的生机,也带走愿意同行者。但不同于亵渎之人的无底线,我们只允许具备自主成熟观念者加入。我们本身并不急于传承身上的一切,对于一个魔术家而言,延续寿命,再简单不过的手段。我们闲游尘世,我们来到,我们见闻,这就是旅法师。
随着魔法泡沫炸响指尖,我感到我的灵魂上升——亦或说,下降。我的灵穿越三重灵界,抵达梦的归宿,潜意识海的最深处。我看到世界的意志,我目见历史的流淌,知识的妖精飞舞身侧,真理的精灵呼呼大睡,大地、天空、群星,闪耀出不知名的太古的辉光,从中诞下了智慧,而智慧又诞下欲望。我一步一步走过沉沦的一切,最后,触碰到永恒——「醒来」。
我猛然惊醒,人性自神性中浮起,意识也渐渐趋于现实。雪地上篝火依旧,反射了一圈亮银,老头正坐在旁边,严肃地盯着我。寒风凛冽如刀,刮皮刺骨,于此我才清晰地认知到,我的存在。
“你见过赫尔墨斯了。”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我看着老人,点点头。在此刻我的眼中,他犹如深渊,不断地吞噬着四周的魔法泡沫,一个个幼宇宙环绕其侧,张扬着时光的奥秘。
“我们可以追逐知识与力量,但不能忘记,我们是与神共舞之人,而非神明。你当时刻谨记,我们应当是一群谦卑的魔法艺术家。”
天空与云垂下些许白洁的枝桠,阳光则顺流而下,于雪上扑腾出几抹耀眼。
旅人们走到了冰莹雪境的边缘,石崖以下,是数千米的半空,远方呈现眼中,如此微小,却又无垠。而唯有见过地的无际,方才可以领会天的高阔,最后只剩谦卑。我们行走于雪原之沿,拥过白日,揽过银月,尘世从我们脚边掠过,风尘仆仆。
冰莹雪境是一处高原,其东千峰耸立,万山横亘,而唯有西侧蜿蜒折曲的绵长小道,方能通往外界。在夜里踏上小道,银亮的星河随飘雪伴在旅者的身侧,一路走,一路白乳似的光痕。故而,这里也被称作“奶路”。
传说,为了谋杀暴虐的“不叹者”,弑神者曾伪装成其最喜爱的雪丝金雀,从这唯一的道路去往冰莹雪境,但善妒的冰晶小姐将之抓住,想要亲献给不叹者。为脱逃她的魔爪,弑神者于是振动双翅,又变作野兽,抓伤了冰晶小姐的胸口,逃出生天。于是她的血液化作此地不息的飘雪,她的乳液则化作此地牛奶般的星光。据说,知悉此事的不叹者愤怒地灭绝了雪丝金雀。
星光泯灭了时光,筑就此万年不改之冰川。诸神的时代,曾有无数流星在此地的高空坠毁,这里曾有无数放传奇、故事与财宝,当下却唯有冷寂。生活太短,往事太长,神明也只成了吟游诗人的短歌,或许曾在无人铭记的雪夜回荡。
翻篇了,目光从光阴之上,落回冰雪狭间的奶路,我们正自冬向春,走向冰莹雪境之外。脚印更深刻了,也更不易被掩没。
对凡人而言险峻非常的路径上,旅法师们正谈笑风生。
“我曾踏过东国的土地,那是个遍地黄金的国度,彼时天衡七星高悬于天,排列成勺,勺柄指向西边,帝阍正在那里放光,那是东国星斗学里最崇高的星辰,乃是高天之门扉、苍穹之宫阙,在东国的传说里,它指引着方向、未来与命运,”大胡子手舞足蹈,他讲话总是伴着引人注目的浮夸动作,“我乘坐的商船抵达东国的港口,已然夜深,那时我为这奇异瑰丽的星空而惊讶,为东国繁华城市的夜景所震撼,秋风里灯笼满街,分明是另一片星空,昼夜也没了分别。”
不过,相比之下,还是梅的魔术更吸引我们:他捧起一抔雪,两手一拍,现出一枝玫瑰,玫瑰揉到掌心,轻轻一吹蝴蝶飞舞,张开手掌,一张扑克安静躺着,翻过手掌,飘落作成堆的雪,他从雪里捡起一顶礼帽,抖了抖雪,一只雪兔从中掉了出来,茫然四顾,他的振臂一挥,礼帽消失不见,摊开双手,一左一右,掌心两颗门牙,同时正夸夸其谈的大胡子突然闭了嘴,众人看去,俱是欢笑。最后,梅双手一拍,又成了一抔雪,吹作四散的雪花,手心只留下一小颗不融冰,在阳光下闪耀。
即使是极寒也冻不住时间,我们终是走出了奶路。我们行过了坚冰与霜雪,踏过了冰莹雪境。天空朗晴,身边是正消融的雪,而远方的远方,是碧玉般的绿野。
旅途,仍在继续。
(作者班级:23届中文2班)
广州理工学院 人文与教育学院 地址:7号综合楼419、424、427
电话:020-87478447 020-87477679